郭英劍 中國人民大學全民閱讀教育研究院院長
在本專欄2月11日的文章《特朗普“興師問罪”，美教育部命運“兇多吉少”》中，我著重探討了特朗普二度執(zhí)政，為何將矛頭指向教育部，并且公開威脅要裁撤聯邦教育部的緣由。事實上，特朗普的矛頭不但直指教育管理部門，更對美國高校系統提出了諸多尖銳批評，焦點則集中在入學成本、學術自由和意識形態(tài)傾向等方面。
特朗普認為，美國的高等教育體系已經脫離了其本應承載的社會責任，成為一個充斥著“左翼意識形態(tài)”的陣地。他還認為美國大學高昂的學費讓大量學生深陷債務陷阱，削弱了大學教育的公平性。他主張減少聯邦政府對教育機構的資金支持，推動更多私營企業(yè)參與其中，增加競爭，從而降低學費并提高教育質量。
特朗普還強調，大學需要更注重技能教育和為實際工作所做的準備，而非單純的學術研究或理論教學。他主張加強職業(yè)教育，并鼓勵更多學生選擇與就業(yè)市場緊密相關的學科。
那么，特朗普對美國高校教育究竟有何批評？高校到底是如何應對的？特朗普的政策將把美國高等教育引向何方？
不同高校的不同回應
針對特朗普的批評，美國高校的回應大體可分為三類。
部分大學校長選擇了進行自我改革，尤其是在取消“多樣性、公平性和包容性”（DEI）項目方面，作出了較大調整。
DEI項目起源于美國的“平權行動”。DEI是三個英文單詞Diversity（多樣性）、Equity（公平性）與Inclusion（包容性）首字母所組成的一個組織框架的簡稱。該框架旨在促進“所有人的公平待遇和充分參與”。這3個字母也代表著三種緊密相連的價值觀。
特朗普在其首個任期內就曾力推取消大學中的DEI相關項目，認為這些項目助長了大學中意識形態(tài)的單一化，且過度關注種族和性別議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多元性，但可以說以失敗告終。
此次特朗普在4年后卷土重來，又一次將批評的矛頭直指DEI項目。這一次，部分大學校長和教育界領袖選擇響應批評，并開始調整其學校的政策，尤其是針對DEI項目的修訂和調整。他們將重新審視多樣性、公平性和包容性項目，減少對種族和性別的過度關注，轉而更多關注學術成就和個人發(fā)展。也有不少高校將大幅度削減其DEI辦公室的預算，并重新審視大學課程設置中是否有過度傾向的意識形態(tài)內容。
同時，部分高校領導人選擇公開反對特朗普的嚴厲批評。比如，美國衛(wèi)斯理大學校長邁克爾·羅斯和美國華盛頓圣三一大學校長帕特里夏·麥奎爾就對特朗普的攻擊表示震驚。
羅斯在文章中呼吁，大學校長在看到自己機構的使命和校園社區(qū)的健康“受到損害時”應該進行權衡。他還在美國教育委員會會議上指出，自己盡量“不直接談論總統”，但在機構價值觀受到外部勢力威脅時，要站出來予以維護。
美國凱斯西儲大學校長埃里克·卡勒在致校園的一封信中寫到，這種將校園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包括在內的做法，似乎超越了最高法院的裁決，可能會受到法律制度的挑戰(zhàn)。他補充說，大學“將繼續(xù)堅定地致力于我們的核心價值觀”。
除了響應者和批評者外，大部分美國高校校長則選擇保持沉默或避免公開表態(tài)，其背后的原因大致可歸納如下。
首先，美國的高等教育體系和政治環(huán)境有著密切的聯系。大學校長擔心公開回應可能會引發(fā)政治爭議，甚至危及學校的資金和聲譽。要知道，很多大學都依賴于聯邦資金和州政府的支持，這使得這些大學會更謹慎地處理政治議題。因為他們知道，公開站隊可能會影響到政府撥款、校內外的支持及校友捐贈等關鍵因素。
其次，大多數大學校長認識到，美國高等教育本身就是一個極為多元化的系統。特朗普的批評被視為是對這一多樣性和包容性的挑戰(zhàn)，因此，許多校長認為保持沉默是尊重這種多元化的體現。比如，曾任美國哈佛大學校長的拉里·巴科就曾在一次講話中表示，教育工作者的責任是保持學術自由和思想的開放，而非迎合單一的政治聲音。
再次，作為一個獨立的學術機構，大學的首要任務是保障學術自由和教育質量。許多美國高教界人士認為，特朗普的批評如果過于偏激，自然會影響教育的獨立性和創(chuàng)新性。對于一些知名大學的校長來說，保持沉默是一種自我保護的策略，避免與政治斗爭產生過多的聯系。
最后，學生群體的多樣性需求。很多大學都有來自不同背景的學生，其文化背景和社會觀點各不相同。很多校長認為自己一旦公開站隊，就可能會造成校園內的對立和不和諧。
大部分高校的沉默不語引發(fā)了業(yè)內外人士的廣泛批評。美國大學教授協會公開發(fā)表聲明，對高校的中立立場持批評態(tài)度，認為這掩蓋了諸多事實。美國教育學者瓊·斯科特批評高校校長面對特朗普政府的攻擊時選擇沉默。她表示，校長們正在采取一種平衡行為，這是一種懦弱的行為。
在她看來，與長期風險相比，許多人更關心“短期風險”，比如增加捐贈稅或失去聯邦資助，而不是“在特朗普四年任期的剩余時間內，我們所熟知的高等教育將消失或被擱置”的“長期風險”。
美高校獨立性由來已久
我們知道，在美國的教育體系中，其高校相對“獨立”。這種獨立性不僅涉及學術自由、研究方向、課程設置等方面，還深深植根于美國歷史和文化中的教育理念。
首先，美國的憲法中并未明確規(guī)定聯邦政府對教育的直接干預，這使得各州在教育事務上享有更多自主權，而聯邦政府在教育方面的干預則相對較少。因此，美國的高等教育體系更依賴于州政府和大學自身的自主決策，而非中央集權指令。
其次，美國高等教育長期秉持“學術自由”的核心價值觀。在這種理念下，高校具有相對獨立的管理結構、課程設置和研究方向。這種相對“自治”也體現在學術研究領域以及管理層選拔、校際關系安排等方面。大學校長和教授在一定程度上擁有較大的決策權，尤其是在學術問題上。
再次，盡管美國高校享有較高的獨立性，但聯邦政府的資金支持依然是許多大學運作的重要來源。美國政府通過撥款、發(fā)放獎學金、提供科研資助等方式支持高校發(fā)展。特別是20世紀中期以來，隨著醫(yī)學等科技領域的進步，政府資助逐漸增多，并成為高校研究和學科建設的重要推動力。不過，政府的資金投入更多的是一種“支持”，而非對學校的直接控制。大學在學術研究、課程設置等方面依然保持較大自主性。
最后，美國的高等教育體系非常多元化，從公立大學到私立大學、從研究型院校到應用型院校，各類學校的教育目標和運作方式存在較大差異。這使得不同類型高校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自主的管理模式和教育方向。大學間的競爭、學術機構的自我調節(jié)機制也促進了教育質量和理念的不斷創(chuàng)新和調整，進一步鞏固了高校的獨立性。
高校整體生態(tài)可能改變
特朗普此番重入白宮后，采取了更直接的施壓手段，導致美國高校的獨立性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尤其是聯邦政府在資金分配、政策要求等方面的施壓，可能會深刻改變美國高校的整體生態(tài)。
特朗普政府曾多次將聯邦資助與高校在某些議題上的立場掛鉤。例如，他要求高校削減其DEI項目，或強烈反對學校支持的抗議活動。如果高校不遵守這些要求，可能面臨資金削減或政策制約。換言之，特朗普就是通過控制資金流向，迫使高校在一定程度上改變其課程設置、校內文化，甚至學術研究方向。聯邦政府資金長期是大學的重要資源，而特朗普將其作為施壓工具，改變了教育資金與學術自由之間的微妙平衡。
作為特朗普施壓的一個直接后果，許多大學可能會感受到來自政府的審查壓力，導致一些大學在處理學術事務時更加謹慎，以免與聯邦政府的政策產生沖突。比如，在一些敏感話題上，大學可能會減少相關課程的開設，或在學術研究中采取更加保守的立場，以適應政府要求。這可能使大學學術討論更趨保守，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美國大學的創(chuàng)新精神和自由思想的氛圍，甚至導致學術界的“自我審查”。
此外，特朗普的施壓還可能導致美國大學政治化進一步加劇。大學在面對聯邦政府資金的壓力時，可能不得不在某些政治議題上表態(tài)或采取行動，這又可能在校園內引發(fā)更強烈的政治對立。大學原本是相對中立的學術場所，但此時既面臨維護其教育自主權的壓力，又必須遵循政府規(guī)定的合規(guī)要求。這就導致許多大學陷入兩難境地：一方面，維持學術自由和多樣性是大學的核心價值；另一方面，聯邦政府的資金支持對許多高校至關重要。因此，部分大學可能在不公開表態(tài)的情況下作出妥協，適度調整自身政策，以避免資金流失。
而由于美國各州對教育的監(jiān)管有差異，特朗普的施壓可能在不同地區(qū)高校中產生不同效果。例如，在某些較保守的州，大學可能更容易接受特朗普的政策調整，甚至主動推動相關改革，而在某些較為自由和多元的州，大學可能會采取反對態(tài)度。這種地區(qū)性差異可能導致美國高等教育生態(tài)進一步分裂，甚至出現不同高校間的對立和矛盾。
如前所述，美國高校的獨立性是其教育體系的核心特征之一。然而，特朗普政府的施壓正在改變這一傳統。在這背后則是對高等教育生態(tài)深刻的挑戰(zhàn)，它可能導致學術界的保守化、思想單一化，甚至政治化，進而影響美國高等教育的創(chuàng)新力和自由精神。
《中國科學報》(2025-02-25第3版大學觀察)本文鏈接：http://jphkf.cn/news-8-2112-0.html“獨立性”這面旗幟，美高校還能打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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